天天快看：师父说

●潘海天

师父姓来。

师父说，他年轻的时候，专心学拳，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厉害。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第一次有点感【gǎn】觉【jiào】，是在小【xiǎo】饭馆吃饭，因为座位的【de】问题，和【hé】当地一个混混吵【chǎo】了起来。那个混混人【rén】高马大，出门【mén】捡了一【yī】块砖，回【huí】头就【jiù】要打他。

师父【fù】说，那时候他也【yě】不知道【dào】自己【jǐ】手有多重，只【zhī】不过练了这【zhè】么多年，一旦遇到外界威胁，自然生【shēng】出本能【néng】反应。

我看师【shī】父日常【cháng】，双手常【cháng】常揣在【zài】兜里，一副【fù】悠然自在【zài】的感觉，但他说这也【yě】是练法，要对方的拳头打到肉【ròu】上【shàng】了，两只手才能抽出，对枪也是这样【yàng】，对方的枪【qiāng】头快要【yào】扎到身上了，才能有反应。过【guò】招就是在电闪雷鸣【míng】的一【yī】瞬。

遇敌【dí】好似火烧身，讲的就是反应速度。想想【xiǎng】那种速度能有多快。反过来【lái】，在他眼里，那个【gè】混混【hún】的动作就【jiù】像【xiàng】电影【yǐng】慢动【dòng】作【zuò】一样，慢腾腾地走过来【lái】，慢腾腾地抬起手。

后来和警察讲【jiǎng】述经【jīng】过时，周围食客颇为兴【xìng】奋，说【shuō】跟【gēn】看武【wǔ】侠小说一样。就看见混混那么高大的一个身【shēn】影【yǐng】倒飞出去，后【hòu】来知道他小臂骨折。

师父没说【shuō】他用的【de】哪【nǎ】一招【zhāo】，但我猜打断右小臂用的是圈枪里【lǐ】的圈【quān】劲，日常演【yǎn】示时师父的手轻轻往下一压，我【wǒ】的胳【gē】膊就【jiù】有要断的感觉。

师父还说【shuō】过，他【tā】们【men】以前练【liàn】抖枪，手腕粗的白蜡杆【gǎn】子，抖三【sān】下必须抖断。我觉得人的【de】胳膊更不如白蜡杆子【zǐ】，把人胳膊【bó】打【dǎ】断应该比抖断杆子【zǐ】容易得【dé】多。

这一【yī】下打出了麻烦，派出【chū】所的人都来了，幸好饭【fàn】馆老板【bǎn】和食客都出来作证，是混混拿着砖头先动手【shǒu】，所以【yǐ】警【jǐng】察最终【zhōng】也没为难师【shī】父。

把混混打退后，师父也有点懵，心想原来自己这么厉害。

他那时候二十多【duō】岁，正是年少气盛的【de】时【shí】候，心劲一下就起来【lái】了，就好像【xiàng】孙猴【hóu】子刚【gāng】出师门一样，开始【shǐ】到【dào】处惹是生非【fēi】。听说谁武功好，或【huò】者【zhě】看到哪里【lǐ】有武馆，就上门去找【zhǎo】人较【jiào】量。这么打了好【hǎo】多场，鲜有敌手。

师父的师父姓周，知道这事后也【yě】没说什么，写了封【fēng】信交给【gěi】师父，说在北京有个【gè】朋友，你【nǐ】去把【bǎ】这封信交给他，可【kě】以找他聊聊，学点东【dōng】西。

师父也不知道周师父什么意思，杭州到【dào】北【běi】京路途遥远，那时【shí】候火车【chē】还【hái】慢得要【yào】死，跑一趟不【bú】容易，但师【shī】命难违，拿起信就【jiù】出【chū】发了。

师父拿着信找【zhǎo】到了地方，周师父的【de】那【nà】位【wèi】朋友住在清华园，就【jiù】是清【qīng】华大学里面，有个小院子，七【qī】十多岁【suì】，瘦瘦小【xiǎo】小，样子一点也不显眼，看【kàn】了信也没说什么【me】，招呼他一起吃饭【fàn】。

吃完饭天也黑了，老先生又在院子里摆了小桌，让他坐下来喝茶。

清华的夜晚，槐花满地，还有清亮的能照亮荷塘的月色。

师父还是年轻，不耐烦喝什么茶，说自己喝水就好。

老先生还是自己泡了茶，慢悠悠地喝完开始问话：学了多久？

十几年。

学得怎么样？

师父说他那时候自信满满，所以回道：学得还不错。

听说你手很重。

师父谦虚了一下：没有没有。

这样吧，我们摸摸手。

那位【wèi】老【lǎo】先生佝偻着【zhe】身子，看上去就是校园【yuán】里【lǐ】常见普普通通的退休老头儿，直到说【shuō】到要动手了【le】，佝【gōu】着的背才【cái】挺【tǐng】了起来，顿时像换了个人一样，一股气势自【zì】然而然压了过来【lái】。

师父心里咯噔一下，知【zhī】道这老师是个【gè】厉害角色，但正【zhèng】是【shì】少壮时候，又【yòu】对自己的【de】功夫很【hěn】自【zì】信，心想你再厉害，就算【suàn】天王老子【zǐ】来了也能打上几个回合。

结果两人手一搭，刚【gāng】刚摆【bǎi】出架势，师父【fù】眼前一花【huā】，已【yǐ】经被向后摔出【chū】好几步，坐了个屁股墩【dūn】。

他刷地跳起身，心里颇为不服，觉得是自己没准备好，吃了亏。

那老先生拍拍自己的肚子：用你最大的劲，往这打。

当下师父抖擞精神，使出全副本领蹿了上去。

师父说，接下【xià】来那【nà】5分钟，是【shì】他这辈【bèi】子被摔得最惨的一次。左一个【gè】跟斗，右一【yī】个跟斗，摔了无数跤，到最后手刚一伸【shēn】出去【qù】，就被打了个【gè】跟斗，怎么被【bèi】打的都不知道【dào】。

这一下【xià】师父【fù】真的【de】知道是天外有天，人外有人，顿时【shí】执傲骄恣的心【xīn】劲全都收了起来【lái】。

那位老先生说：把你拳里的硬劲都练掉了，就能再上一层。

那位老先生姓白，练习的是【shì】吴氏【shì】太【tài】极，和师父练的杨氏太极，拳架几乎一【yī】样，但【dàn】是【shì】内里的劲则区别很【hěn】大，像是把【bǎ】里面的暗【àn】劲全【quán】都去掉，变成柔劲。师父说【shuō】简直是【shì】柔到了极致【zhì】，往上一打就【jiù】扑空，如同身陷绝路。

之前师【shī】父说他【tā】发【fā】现硬劲好用，虽然太极说【shuō】起来大【dà】家都知道【dào】是以柔克刚的拳术，但【dàn】还【hái】有一句话叫“硬【yìng】打【dǎ】硬进无遮拦【lán】”，就是他的手一路推过来，你明知道他的手要走哪里，拼命抵抗也根本挡不住。师父发现外面打架【jià】，用硬【yìng】劲就【jiù】够了，所以【yǐ】他一直用硬劲，所向披靡【mí】，但这一次知【zhī】道了柔【róu】劲的【de】厉害，静下【xià】心在清【qīng】华园【yuán】里住下，跟着这位白老先生【shēng】又【yòu】认认真【zhēn】真练了一年【nián】，方才【cái】告别。

那【nà】之【zhī】后，架还【hái】是会打的【de】，我【wǒ】还听师父说过好多打架的事儿（当【dāng】然再也不主动惹事），后面再【zài】慢慢和你们说。师父【fù】说自此之后，他【tā】遇到【dào】老头【tóu】都格外【wài】留神，总要旁敲侧击，问清来路师承才能【néng】放点心。

师父说，那位清华【huá】园的【de】白老先生，不收徒弟，也从来不在外面练【liàn】拳，也不【bú】说拳，周围没有人【rén】知道他会武术。他就像【xiàng】炉【lú】膛里【lǐ】炸出的一【yī】颗火星，偶然一下爆出【chū】璀璨的【de】光，随即默默无闻地消失在飘【piāo】荡的尘烟中，真有隐世高人的风【fēng】范。

算了算日子，我上清华的时候，这位老先生可能还在。

大群的学生在东操练【liàn】习简【jiǎn】化太【tài】极拳并考试【shì】的时【shí】候，武术队学员在体【tǐ】育馆里为套路比赛挥刀舞棍挥汗如雨的时候，他【tā】可能负着手【shǒu】一旁【páng】路过，就算见到了也不认识。新【xīn】的时代已经【jīng】不需要侠【xiá】客【kè】了【le】。

我很羡【xiàn】慕师【shī】父，他还是【shì】捉【zhuō】住了那个弹剑【jiàn】作【zuò】歌行千里赤鸡白狗追年少，然而【ér】已经逝去的武林的【de】一点儿尾【wěi】巴。

（本文作者系国内知名科幻小说家，五次获得银河奖）